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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5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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之後的日子,談韻之依然會給她的念睡前短文,一天不落,內容不局限於當初的筆記,一部分來自四級英語,一部分來自網絡摘錄,時長跟一首歌差不多,附送上原文,留白後的道別語也各有不同——

“好啦,念完啦!”

“OK,搞定!”

“現在北京時間23點10分,我也要準備睡覺了!”

……

總體語氣歡快,時而帶上一兩聲低沈而狡黠的笑,時而叫她一聲“小徐”,讓人懷疑最後一句話才是主餐,前面短文只是開胃小菜。

有時他還會“買一送一”,附贈一篇古文朗讀。熟悉的母語比外語親切,而且他沒有特意拗成字正腔圓的播音腔,而是跟平常差不多,帶著點本性的慵懶,特別念李白的詩,簡直跟詩人的醉意融為一體。

朗讀普通話時,道別語自然切換成英文,總之要來一套大雜燴,讓人見識他多面的才藝。

徐方亭也不時“回贈”一些談嘉秧稚裏稚氣的兒歌,談嘉秧進入三歲七個月,能一次性記憶的段落長了一些,句子偶爾漏詞,《小星星》可以準確無誤唱完四句。

但只有他興之所至,才會唱上一兩次,其他時間都是“不唱不唱不要唱”。

談韻之不太滿意。

TYZ:「你的呢?」

徐方亭打開存在手機裏的文檔,劃拉到睡前覆習部分,就著微信語音用氣音念出來——

“灣區經濟開展快的最主要區位因素是:A、交通,B、資源,C、氣候,D、文化。選哪個?”

談韻之從他的宿舍發來語音:“我選擇睡覺。”

徐方亭在黑暗中撲哧一聲笑出來,後知後覺留意談嘉秧動靜。

幸好,小孩越長大睡眠越天使,估計明年他可以獨立入睡。談嘉秧一動不動,呼吸平穩,只是嘴巴微張,像朵三角喇叭花,徐方亭輕輕給他捏合。

他用力呼吸幾口氣,倒也沒再張開。

銀行卡數字逐月增大,返校時間迫近,徐方亭原本每天花半小時搗弄自己的午餐,現在懈怠了,直接讓鐘點阿姨前一天晚上多做一份留冰箱,第二天用微波爐叮熱來吃。

談韻之起初沒留意冰箱多出的這盒飯,發覺之後,又使出小東家威迫力,告誡她吃隔夜飯不好。

徐方亭以前吃東西沒那麽講究,但在東家家裏,不得不入鄉隨俗,改掉許多不良習慣。

“我查過相關數據,隔夜飯其實還好,威力不算太大,地鐵上很多上班族都是這麽帶飯的。”

談韻之只冷笑一聲,回頭吩咐鐘點阿姨不要留盒飯。

鐘點阿姨當然聽東家的,說不留,就不留。

但他讓阿姨前一天多備一餐的生料,素菜洗凈瀝幹水切好,肉菜調味後冷凍,徐方亭睡前預約米飯,第二天趁做談嘉秧早餐可以順便炒一個快手菜,縮短盒飯冷藏時間,勉強吃半個新鮮。

或者讓阿姨包餃子凍上,徐方亭現煮現吃。

再不然他偶爾給她點名餐館的外賣,換換口味。

談韻之“提議”的第二天,就給徐方亭點了豉油雞和叉燒雙拼的鹵味盒飯。

徐方亭懶得收拾餐桌,在廚房匆匆扒完,門鈴聲剛好響起。

她把餐盒裝回原袋子打包,拎到鞋架邊,一會接談嘉秧時順便帶下樓。

以前在仙姬坡,有人喊門時她回從屋子裏狂嚎一聲“來啦”。談韻之家隔音效果優良,即使回應外面也聽不見,徐方亭不知不覺又戒除一項習慣,直接沈默打開門。

幾月不見的遲雨濃拎著一籃子的花,立在門外。

“我就想著小秧上全托了,你應該在家裏。”

遲雨濃店裏人少活多,談韻之個把月才帶談嘉秧去叨擾她一次。徐方亭一般放假,沒有同行。

徐方亭笑道:“對呀,都上了兩個月了。你吃過飯了嗎?”

談嘉秧表現馬馬虎虎,不時出現離群現象,可能格蕾絲為了穩定生源,老師只是偶爾溫和地告知不足之處。

“今天給一群全職太太上花藝課,她們請客,吃過了——”

遲雨濃把花擱在玄關櫃,低頭換鞋,恰好留意到鞋架旁帶著飯店名稱的保溫外賣袋。

“小徐,你一個人在家竟然還點外賣啊,那麽奢侈。”

徐方亭疑惑道:“很奢侈嗎?”

遲雨濃挑眉道:“50多塊吃一餐,夠我自己做飯吃一天,還不奢侈?”

徐方亭眉心一跳,不由心虛。

盒飯裏豉油雞和叉燒各三四塊,三四個半顆的小油菜,外加一撮鹹菜和一碗飯,她以為頂多二十左右。可能人家貴在味道上,確實做得很不錯。

以前她和談嘉秧兩個人的一餐還用不到這麽多錢。

“這麽貴的嗎?我不知道……”徐方亭茫然道,“小東家幫我點的。哎,下次我讓他別點了。”

“哎喲,我弟對你可真好。”遲雨濃習慣性揶揄道。

“對啊,他就是一個活菩薩。”徐方亭也不全是開玩笑。

遲雨濃淡淡瞥了她一眼,沒再點評,示意櫃面的花籃道:“這個要放哪裏?”

徐方亭拎起花籃道:“放書房,我們在書房呆的時間比較多;放餐桌談嘉秧總是時不時揪花瓣,沒幾天就給他薅禿了。”

遲雨濃腳步一頓,那個“我們”怎麽聽怎麽暧昧,究竟是徐方亭和談嘉秧,還是幹脆兩個大人。

“小秧上學了,”遲雨濃跟著她進書房,“你每天在家忙些什麽?”

“看書。”

徐方亭示意書桌,除了書桌和展示櫃夾角厚厚一沓書,桌面還攤著談韻之的數學筆記,她的草稿本和套尺鉛筆。

遲雨濃走進掀起筆記本封面,談韻之的大名赫然在上。

“我弟的?”

“啊,對,他借給我看的,”徐方亭說,“我不是準備回去覆讀了嘛……”

她的決定對談家親戚不算秘密。

遲雨濃說:“那你每天就是看看書,做做家務?”

徐方亭誠實道:“現在家務基本不用我來做,有鐘點阿姨。我就晚上你打理談嘉秧,洗一下衣服。”

“哎喲!”遲雨濃叫得比剛才響亮,揶揄意味也更為濃厚,“小徐,你現在清閑得跟我上午的學生太太們一樣了。”

徐方亭毫不含糊瞪了她一眼,反駁道:“哪裏,家庭主婦晚上還要‘上班’,我可不用好嗎。”

遲雨濃反而給她唬住,楞了楞說:“沒想到你年紀輕輕,思想還挺成熟。”

在場也沒異性,徐方亭便敞開來說:“以前我們村有女人生了孩子沒人帶,沒法出去工作,就在家幹農活帶孩子,結果孩子才一歲多,第二個就出生了。那些阿嬸阿婆就說,肯定是白天帶孩子,晚上也要幹活啦。”

遲雨濃又看了一眼她的書本,說:“行吧,我本來也是來放個花,不打擾你看書。——加油點啊!我還真沒見過這麽輕松的工作,回頭我也問問他願不願意出資送我培訓。”

徐方亭聽出嘲諷,又不想再跟他吵一次,索性當沒聽見。反正表姐也好,小東家和談嘉秧也好,過幾個月都見不著了。

她送遲雨濃出門,便收到談韻之的消息。

TYZ:「飯好吃嗎?」

亭:「很好吃。」

TYZ:「下次再給你點。」

亭:「太貴啦!」

談韻之發出不知人間疾苦的回應:

“好吃就行。”

“……”

算了,她要學習,管不了這麽多。周末談韻之帶她們外出吃飯,一頓下來遠不止人均五十。看來談嘉秧真是她的秤砣,沒有他在,徐方亭一個人平衡不了這麽沈甸甸的優待。

四月的沁南市已然入夏,氣候召喚空調顯靈。

談嘉秧每天的“觀察錄”拓展了新內容,只要在戶外,碰上近一點的空調外機,就盯著人家裏面的風扇轉不轉。到祥景苑繆老師的工作室,一開門談嘉秧看也不看沙發上的人,直接撲向陽臺推拉門,死命扒在玻璃門上,瞧那兩臺掛在右邊墻壁的空調外機,罔顧徐方亭讓他先打招呼的提醒。

“空調外機轉了!”他興奮地大聲宣布,依然扒著玻璃門,誰也不看。

徐方亭和繆老師相對苦笑,山山的爸爸在沙發上也不禁打量一眼。

繆老師走過去喊人:“好啦,大哥,我們要上課啦。”

談嘉秧依然堅持自己的發現:“空調外機轉了!”

徐方亭暗戳戳提醒道:“談嘉秧,你可以推開門出陽臺看。”

談嘉秧便扒拉開一邊白框推拉門,徐方亭緊急警告道:“右手不要放門縫,小心夾到。”

談嘉秧跨出陽臺,直面兩臺心愛的空調外機。暖風源源不斷送出,吹得他眉頭皺眼皮顫,又舍不得離開。

徐方亭和繆老師又是會心一笑,出現看好戲的小表情。

徐方亭說:“談嘉秧,空調外機吹的是冰冰風還是暖暖風?”

談嘉秧拼命睜大眼,撓了一下額角,說:“暖暖風。”

“你熱不熱?”

“熱……”

“那回來吧。”

“不要!”

徐方亭說:“等下出汗了,你摸一下脖子後面。”

談嘉秧探索式地摸了下後腦勺。

徐方亭問:“摸到汗了嗎?”

談嘉秧楞楞說:“摸到汗了。”

“快進來吧,外面太熱,會出汗的。”

談嘉秧這才依依不舍進來,經徐方亭提示推合他曾推開的門,臉蛋還壓玻璃門上不肯挪步。

繆老師過去叫人:“走啦,大哥。”

談嘉秧盯得出神,嘴巴微張,舌尖迷迷糊糊舔了下玻璃。

“喏!大哥!好惡心啊!”繆老師誇張地叫起來。

談嘉秧側著臉,笑瞇瞇盯著她,出其不意又舔了一口。

徐方亭也輕斥道:“談嘉秧,臟死了!”

繆老師只好把人拱過來,牽著一起進小房間。談嘉秧蹦蹦跳跳,歪頭扭腰,把自己拗成一個小寫字母r,飛撲進小房間。

徐方亭和繆老師用盡今天的無語表情。

繆老師問:“哎,你忘記說什麽了?”

談嘉秧忽然直成竹竿,朝徐方亭晃手,歡快地說:“姨姨拜拜。”

繆老師提點道:“這裏還有誰?”

談嘉秧這才註意到沙發上的山山爸爸,再度晃手:“叔叔拜拜。”

山山爸爸和藹而笑:“拜拜。”

徐方亭插話道:“那是山山爸爸。”

“山山爸爸拜拜。”談嘉秧立刻糾正稱呼,這才抱著水壺進去上課。

這天蘇老師接了新學生,也在小房間上課,談嘉秧進去又是一輪挨個問候。

蘇老師的學生是個八九歲的男孩,以前也在星春天,有一點語言,能含糊說拜拜,沒有蓉蓉那般容易興奮,甚至比談嘉秧還安靜,沒見過他在這裏手舞足蹈大喊大叫。

他家人開小吃店忙碌,蘇老師便負責每天打車接送。

這個男孩剛來時,徐方亭見過他的爸爸,禮節性探問小孩年齡後,那邊回一句“我都對他不抱希望了”。

徐方亭至今記不住男孩的名字。

蘇老師不久上完課,帶著男孩出來。男孩很喜歡赤腳,上個月天氣還涼那會,進門就脫鞋赤腳,但會規規矩矩把鞋子擺到鞋架上,這個習慣便保留下來。

道別是每個小孩必學的基礎社交技能,蘇老師照樣讓男孩跟客廳的每一個人說拜拜。

……

今天羅應不來,談嘉秧便是最後一個下課。

徐方亭給他分派一項他感興趣的任務,說:“秧,去關空調吧。”

談嘉秧能越來越好回應自己的名字後,她們會偶爾叫一下小名,小秧,嘉秧,秧秧,秧,甚至大哥,讓他感受人的名字可以有許多個變體。呼名之後,她們還會拿別人的名字來測試他。

“你是不是談韻之?”“不是!”

“那談韻之是誰?”“是舅舅。”

“呀——!”談嘉秧歡呼著踮腳夠墻壁掛袋裏的遙控器,研究一會上面按鈕,掐了掐開關膠按鈕,然後才兩手高舉過頭,沖著空調按了一下。

然後,他仿佛進入某種逃跑比賽,往布袋隨便塞回遙控器,立刻又扒著玻璃門觀察陽臺的空調外機。

“空調外機不轉了!”小談探員大聲宣布。

繆老師問:“空調外機為什麽不轉了?”

談嘉秧回答不上,又開始鸚鵡學舌,眼珠子走神地轉了下:“空調外機外什麽不轉?”

“因為你關掉空調了。”

“……因為你關掉空調了。”

繆老師糾正他:“因為‘我’關掉空調了。”

“因為我關掉空調了……”談嘉秧跟著喃喃,忽然間又醒神道,“不關掉空調會幹什麽?”

繆老師說:“空調外機就會一直轉。”

談嘉秧刨根究底道:“空調外機就會一直轉會幹什麽。”

徐方亭立刻接力,邊拱他出門邊說:“就會浪費電。”

談嘉秧說:“就會浪費電會幹什麽?”

“別人就沒電用啦。”

“別人就沒電用、就會幹什麽?”

……

直到走進那部帶梭形缺齒通風口的電梯,談嘉秧才從空調外機裏分神。

夏季衣物輕薄,他又情不自禁抓了兩下雞雞,這個動作出現的頻次越來越低,徐方亭便只是拉開他的手,沒再說什麽。

出了電梯,繆老師評價道:“他真是越來越多問題,有時都不知道要怎麽回答他。”

徐方亭說:“以前剛會說話,他舅舅就說他以後肯定是個話嘮。——但是現在看來,嘮的都是特別細枝末節、其他同齡小孩都覺得無聊的東西。”

“他們就是這樣,喜歡天文地理這類有固定規律的東西,因為容易記憶和掌握;社交技能太靈活了,他們很難理解,“繆老師提了提櫻桃小丸子的布袋說,“明天我請假一天,我跟奚老師和星春天的仲裁案要開庭了,可能趕不過來。”

電光火石間,徐方亭匹配上一些碎片記憶。

“你和奚老師是被裁的?難怪走得那麽突然。”

“對啊,”繆老師恨恨道,“那個老太婆——就是星春天的老板,我們背後都這麽叫——突然就把我們辭了,績效壓著不發,還發動家長舉報我們偷工減料。”

徐方亭詫異道:“難怪那會我在家長休息室看到有個告示,說舉報散播不利於星春天信息的,獎勵一千塊。”

“是啊,”繆老師說,“做到這種地步,哪還呆得下去。”

“我之前聽章老師說,一天到晚都是課,下班放假還要寫材料到半夜。”

“上課倒還好,只要她別壓著績效不發,寫什麽亂七八糟的材料,”繆老師搖頭道,“真不把人當人看。”

“那星春天只靠那一批實習老師,還開得下去嗎?”

“照樣開!”繆老師嘲諷一劃手道,“老太婆的老公在婦幼保健院——就是同一個地鐵站不同出口那一個——當領導,所以星春天從來不愁生源啊!你應該知道有部分小孩會半個月在星春天、半個月去婦幼住院吧?”

徐方亭恍然大悟,三觀再度接受淬煉和重塑。

特殊教育本質是神聖與濟世的行業,但有人的地方免不了一番江湖惡鬥。徐方亭以前呆在校園環境單純,黑即黑,白即白,出來才發現想法過於稚嫩。就像她在應試作文裏歌頌過的某慈善基金,曝出過醜聞,可依然穩健運行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。

徐方亭跟繆老師說了好運。

她打算晚飯跟談韻之分享新聞,又收到消息,說被遲雨濃捉到花店打工,玩點再回去。

她只能順著他的說辭,讓談嘉秧鸚鵡學舌發語音:“舅舅加油打工哦。”

“打工人”談韻之像尊佛坐在接待客人的白色鐵藝小圓桌邊,依舊用他習慣的姿勢看手機:膝蓋敞開,右手抱腰,手背給左肘墊著舉手機。

只不過無名指多了一枚創可貼,剛才幫著包了一束玫瑰給紮的。

遲雨濃忙完一波,坐到他對面喝口水,看著手機擋去大半臉的男生,說:“弟啊,你給小徐開多少工資,我的參考一下。”

談韻之挪開一點手機,瞄了她一眼,又回到屏幕上,可手機沒擋住嘴角的揶揄。

“你竟然肯花錢請阿姨了?”

遲雨濃說:“你先給個數字我參考一下。”

談韻之說:“我家小徐要帶孩子,比較辛苦,開7500。”

“7500?”遲雨濃的聲音惹來店員側目,但她還是無法壓抑聲調,“不做家務,只接送小孩,就這麽貴?我朋友家兩個小孩,一個上小學,一個上幼兒園,住家阿姨包家務也才6500。”

“……那是她家比較摳門。”

遲雨濃雙手端著水杯,盯視獵物一樣望著他,微微瞇眼,冷不丁地說:“我看是你對她有意思吧。”

“嗒——”

手機從談韻之手中滑落,摔落地板。

他看也不看她一眼,彎腰撿起,幸好桌子下墊著地毯,有一定緩沖,他那麽不愛手機殼的人,“裸機”跳樓依然完好無損。

談韻之心疼地撫摸手機邊角,當遲雨濃不存在一般,又擺回原來的姿勢,讓手機擋住對面的虎視眈眈。

“你手機拿反了。”遲雨濃不給面子道。

“……”

談韻之低聲罵了一句,硬要把手機擺正,保持原有姿勢,像景區的真人雕塑。

隔了一會,雕塑刑滿下班,才放下“看”了幾秒的手機,蓋在腿上。

“我肚子餓了,你請吃飯嗎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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